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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羽佳:希望大家真的是来听音乐,而不是来追星的 | 王羽佳2023中国巡演独家专访

Music Weekly 音乐周报 2024-04-08
王羽佳在国家大剧院独奏音乐会中演奏  ©牛小北


编者按:12月17日,王羽佳完成了本轮17天、9座城市的中国巡演,同时收官国家大剧院2023国际钢琴系列。


“这是大半年前就定好的安排,因为她坚持要把巡演的最后一站留给北京。”完成17日北京站演出当天,国家大剧院“国际钢琴系列”策划人张斯尧对王羽佳进行了独家专访,聊曲目设计,聊巡演体验,以及她对作品的理解和感受。


文 | 张斯尧



12月16日、17日,王羽佳在国家大剧院带来连续2场音乐会,外加23首几乎不重样的返场作品。如此巨大的曲目量和难以置信的完成度让人惊叹,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。


“你这次的曲目太难得了,我们要么还是聊聊吧?”音乐会后我问道。

“行,你问吧。”她很爽快地回应。

于是有了此次巡演期间惟一的访谈。

跟羽佳的聊天整体上是轻松的。这种轻松来自她直率的表达和活跃的思维。她讲话很快,偶尔遇到找不准的词也会很着急——“唉呀!这个要怎么说明白……”那种强烈的寻求清晰表达的愿望,让人印象深刻。可能相比之下,弹琴对于她会轻松得多。 

当然,这段不太长的对话无法记录羽佳关于音乐的全部想法,一些关于演奏、爱好和生活的话题也来不及一一展开。但我们不难从中感受到羽佳活跃的思维、开朗的性格和丰富的艺术经验。这种经验源自她特有的演奏天赋、开阔的视野、长时间在国际舞台的积累,以及对一切艺术风格保持接触的态度。它们相互作用,形成了王羽佳独特的魅力,让人开始期待下一次她会带来的风景。




张:我很好奇你都是什么时候练的琴?怎么练下来的?因为我每天目测你不过就有2个小时的练琴时间。


王:就练出来了。有些小时候弹过,现在视一下谱就行。


张:17日返场最后一首格鲁克《旋律》时发生了什么事情?(那曲返场后,羽佳走下台来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快速地思考下一首弹什么。她独自站在门后,泪水突然夺眶而出。这在我经历过的演出现场还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。)


王:我每次弹这个曲子都会觉得很感动。《旋律》本来就很好听,故事也很感人:奥菲欧去找尤里迪西。本来从地狱出去的时候,爱神说你可以带她出去但是你不能回头。但是他最终还是没忍住,于是一回头,尤利迪西就消失了。我就一想到这个回头的瞬间……哎……现在说着说着就又不行了。

可能因为生活就是这样,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,一个什么事,原本属于你的一部分就会消失。对我来说,14岁从中国走出去,在这里的生活就消失了。今天又回来,所以当时那一下很触动我。


因为“一个回望的瞬间”她感动了自己,她的音乐也感动了我们所有人。)

张:你的返场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风格?(北京场)第一天10首,第二天13首。


王:可能是上一个乐季的音乐会,我弹了一个勋伯格的《组曲》(作品25),另外还弹了阿尔贝尼兹的《伊比里亚》和贝多芬中期的《第十八钢琴奏鸣曲》(作品33至3)。当我弹勋伯格的时候,隐隐觉得会不会有点对不起观众,因为那次的勋伯格我弹得还挺长的。所以既然在正式曲目里让大家“受苦了”,干脆返场补偿一下。当时有这个返场的打算,仅仅出于一种让大家开心的想法,单纯地娱乐一下。但是如果有观众就是为了专门冲着娱乐来的,我觉得那还是在家看看电影就好了。


张:你觉得今天(17日)的现场秩序怎么样?


王:非常好。


张:你知道,我其实比你还担心。虽然每次演出前都会想不同的方法去作一些努力,但现场确实总会偶尔有些意外发生。你怎么和这种情况和解?


王:对,我觉得每次刚一遇到这样的情况,我都想像格兰·古尔德那样赶快逃进录音棚里。


张:所以你确实会受到影响?


王:我得承认那一瞬间会有这样(想要逃走)的想法!有的曲子需要受到观众的感染,有一种互动性,比如拉赫马尼诺夫。但像这次的作品,就真的是越安静越好。


张:这套音乐会曲目感觉像是一个“倒叙”,而且内部发生着一些融合。


王:没错!你说对了。从20世纪中叶的梅西安,到斯克里亚宾、德彪西,再到肖邦和贝多芬。我12岁的时候见过梅西安的太太,给她弹过琴。我觉得梅西安的音乐很明亮,有很多光彩,是一种光芒四射的音乐。其实斯克里亚宾《第七奏鸣曲》,也属于那种很明亮的一类。这套曲目我还考虑到几个主题或者说是主线,比如作曲家们的“最后一首作品”——最后一部奏鸣曲、最后一部叙事曲,包括上半场的斯克里亚宾,都是作曲家晚年写的作品,比较靠近精神层面的内容。


另外今年全世界都在作“拉赫玛尼诺夫周年纪念”,我弹了很多很多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,所以下半年学了很多法国的曲子。加上贝多芬和肖邦——他们都是一个钢琴家本就应该弹的作品,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套曲目的基础想法,最后选了这些曲子。


张:其实大家交流的时候会觉得这套曲子……


王:特刺耳吧?


张:会觉得你是不是打算一开始先把大家给轰晕,等“耳朵打开”之后,再奔着越来越好理解的方向走。简单说,就是让大多数人慢慢有感觉,而不是越来越没感觉。


王:我考虑上半场的作品都在一个和声系统里。实际来看,在上半场你反而会觉得德彪西是传统的。梅西安和斯克里亚宾会用到“八个音”的人工调式。此外,还有很多作品之间有一些动机上的延续和连接。比如“四度音程”,它不光出现在斯克里亚宾偏好的和声体系里。肖邦《第四叙事曲》的主题里,C到F、E到降B,也是这种标志性的四度特征。这个旋律的结尾在后面变化成一组包含四度下行的十六分音符:F-C-降E-D,这里我就总觉得有点像贝多芬的《献给爱丽丝》。在这套曲目里,这种随处可见的四度因素有一种前后的关联。


所以音乐就是这样,挺好玩儿,它很抽象。在我最初的想法里,就是想要一个比较光明的、光芒四射的开始,非常安静,非常神圣的升F大调,完全就是听很纯的和声。到最后的贝多芬也很纯粹,感觉离开我们很远,走上了精神的世界,整套曲目最终形成了这样一个圆圈。


王羽佳在江苏大剧院演奏 ©宋灏

张:你知道当我在听你讲的时候会有点惊讶。因为在看你弹琴的过程中总会被另外一种外在的感觉吸引——那种很轻松、很愉悦的感受。而你在想法上其实有丰富、精巧的构思。我原本以为选曲对你来说会是一个更靠近直觉的过程。


王:“丰富”这个表述我觉得是对的,甚至可能第一次演奏时观众会觉得没那么好懂。当时在韩国,我觉得大家都以为我可能会弹比较好听的曲子。这次巡演是这套曲子第一次在中国弹。明年春天会在欧洲和南美,之后在美国也是这一套。


其实我也想过,比如我弹李斯特奏鸣曲或者肖邦,大家可能会更好接受?但我想我不应该对不同地区的观众设定某种例外,或者带给观众某种理解音乐的偏见——针对不同市场作出曲目调整这个动作本身,会在无形中给对方一些暗示,比如观众也觉得自己好像会听不懂。但我相信如果真的接触了现代音乐,大家也是会喜欢的,不会抱怨‘哎呀,都是不协和音’之类的。其实听音乐不用想太多,真是不喜欢也没事儿。而我的任务是,世界上有这种音乐,给你试一下。


张:真好。所以就像你说的,不论是听音乐还是演奏音乐,总要保持接触,而不要限定自己。


王:是的,不需要有限定。


张:你跟梅西安的太太主要学了些什么?


王:我记得当时弹了《凝视》的第13首,弹了一些梅西安的前奏曲。我原本是想请她讲讲弹琴上的事儿,但她给我讲的都是梅西安的写作理论和体系,比如他那八个音的人工调式是怎么构成的,纯理论的内容。现在回看这些作曲家们,梅西安、斯克里亚宾,都有自己在音乐理论上的突破,之后历史演进到勋伯格的十二音;而另一方面,梅西安的音乐有一种色彩感,以及节奏上的特点,其实他也很“传统”,比如今天(12月17日)弹的第二首,很野性,有点像《春之祭》的感觉。


斯克里亚宾很温柔,也很有张力。他的奏鸣曲6至10可以放在一起弹,有相近的和声感觉;他也有属音到主音的走向,但可能会是一个增四度或者减五度,所以听上去就挺邪恶的——这种音程曾经也被认为是一种“邪恶的音程”。这些都跟以前的音乐完全不一样。于是到头来大家在听感上会觉得,贝多芬的作品111还是更好听。但对我来说,这套曲目里贝多芬是最难弹的。


张:难在哪里?


王:因为它有很多声音控制,而且这曲子……其实第一乐章还好,可以把握住那种挣扎的情绪。但到了第二乐章,如何把这个所谓的“弧度”做出来,就需要想清楚。它的每个变奏不一样,但又是一条线、一种“往天上走”的意境。所以要一直顶着这一口气其实挺难的。


刚才提到过,有些曲子需要跟观众有某种现场感的互动,但这首作品完全不是,它是一种好像离你远远的感觉,这是一个层面;而在另一个层面上,不论我在家练得多好,对这个曲子来说还是没有完成,还是写在纸上的一个不生动的东西。我只有在台上弹了,它才能变活。但这个过程如何去变化和发展,我并没有去刻意控制。像是弹拉赫玛尼诺夫的一些作品时会有的那种跟观众即兴的呼应,这里就不会有。

王羽佳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奏 ©陈玉麟
张:现在还有什么曲子是你不能弹的吗?


王:我可能弹勋伯格还是难一点。然后我今天返场有一首布列兹的作品。我想那首作品惟一的优点就是只有20秒钟!其实这次梅西安我是花了时间学的。他的和弦总是不顺手,遇到顺手的作品,那种感觉还是很爽。比如“老拉”顺手,普罗克菲耶夫顺手。


张:说到顺手,我很想知道,你自己弹琴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?大家都感觉,弹琴在你这儿就没有难事。


王:一种挺自由的感觉。我从6岁就开始弹,遇到的每个琴都不一样,我也争取每场享受音乐厅里的音响。我想“听”比想“弹”要多。如果我还在想着怎么弹,那就是对这个曲子还没熟。所以我在弹琴时也是半个主动半个被动的状态。一半是自己在弹琴,一半是自己做观众。


张:有些钢琴家喜欢把曲目集中在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中。你选择走另外一条路——弹更多的作品。你想用音乐来表达些什么?


王:想说,古典音乐这么丰富,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语言。


张:所以你希望提供一个视角,让大家看到不同的风景?


王:是的。对于古典音乐,我不需要将自己定位给某一个作曲家。我刚回来的那会儿,可能大家看我的视频比较多,就经常是“哎,赶快弹‘土耳其’,赶快弹‘卡门’”。艺术家确实需要不断地“演化”。如果没有这种发展和变化,我也会觉得很无聊。


有的人可能会一直弹以前的曲子,也不觉得无聊。如果进入到一个状态里,比如弹肖邦,也真可以弹一辈子,他有很深的东西。但是我现在更愿意,比如返场时,又有爵士,又有拉丁,又有中国作品,又有十二音的作品……这样你就能看到,古典音乐是这么丰富的一个世界,并不是说这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物。大家会有好奇心自己去探索。


王羽佳在国家大剧院 ©牛小北


张:接下来有什么计划?


王:我明年会弹三个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。《随想曲》(Capriccio,钢琴与管弦乐队),这首他受到一点格什温的影响;《钢琴与管乐协奏曲》,新古典主义的;还有一个《乐章》(Movements,钢琴与管弦乐队),那个是序列音乐。斯特拉文斯基也一直在变,但我还是喜欢他的《春之祭》《彼得鲁士卡》和《火鸟组曲》。


我明年还会跟伦敦交响乐团或者柏林爱乐乐团回国演出,目前还不知道会弹什么,可能会弹普罗科菲耶夫或者巴托克、拉赫马尼诺夫的作品吧。弹协奏曲,自己选择的范围少一点,受乐团和指挥的主导多一点,恐怕这也导致我在独奏会上就会选择偏一点的东西。


张:最后简单评价一下这次巡演吧。


王:我觉得很好。大家很热情。而我最终希望,大家真的是来听音乐而不是来追星的。我不想很多人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,但却在等待的过程中错过了正在发生的事情。



- THE END -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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